清明 | 回忆一个人

清明 | 回忆一个人

一年四季我最喜欢的是冬天。一家子祖祖辈辈围坐在火堆边,火堆里的铜壶煮着甜酒糍粑,咕噜声噼啪作响,女人打着毛衣,男人下着象棋。爷爷不说话,在角落里拿着收音机听单田芳,没有单田芳的时候拨弄拨弄其他的频道,不多久就眯着眼睛打起瞌睡来了。孩子们围在奶奶身边,听她讲过去的故事,讲到爷爷的时候会抬头看他一眼,笑一笑,接着讲下去。

1

信阳,山川秀美,作为宜居的小城,不少人都很向往,但是她也有不堪回首的历史。1958年前后,全国都在过粮食关。别的地方我不知道,但信阳的粮食关就是鬼门关,从粮食关过来的人家很少没有不折几个人的。把粮食交公,打肿脸充胖子,树皮都扒下来吃了。

那时为了挣工分,姑妈被送到托儿所,奶奶去接她回家的时候,她一把趴在地上,像一坨牛屎一样,踢也踢不动,奶奶说“二妞,咋了”,“娘,这有颗草”。饿殍遍野,说得大差不差。现在的人很难去想象那个连一颗草都担负着救人使命的年代。

村里有个小孩快饿死了,他妈妈来敲奶奶的门,爷爷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孩子,说“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”,于是奶奶抓了一把面,用水搅成面糊救了那个孩子。那个被救的孩子,现在已是儿孙绕膝,见了爷爷,虽话不多,但是一声“大哥”叫得恭恭敬敬。

大人们在生产队干活,一顿两勺稀饭,谁能吃得饱,饥寒起盗心。别人家给公家担米,把自己裤腿口一扎,正好是个米袋,多少可以偷点米回去煮点稠的。但爷爷作为粮食队队长却从不藏私,结果把倒自己饿倒了,脸跟黄蜡一样,肿得像发面馍馍。眼看着不行了,他把奶奶叫到床头。这个11岁起立志回乡立祖宗牌坊,在枪林弹雨中走过的男人竟然哭了,边哭边数落自己对不起两位老人:自己的母亲和奶奶的母亲。

爷爷回想起自己从湖北要回河南的时候,母亲不放心非拉着不让走,他一把挣脱了,母亲却一下子晕了过去,他只好远远地躲着,看母亲醒来再走。他又感激岳母的不嫌贫,没有让奶奶一走了之。

爷爷奶奶两个人在家里抱头痛哭,哭完了,奶奶去门前的池塘里打水,寒冬腊月里塘里的水全冻住了,只留了个水桶那么大的洞,奶奶刚要把水桶放下去,一下子跳出一条大白鲢,“呀,蹦起来个鱼”奶奶惊奇地喊起来,“嘘”三老太向四周瞅了瞅,“赶快抱回家,要让队里知道了,哪里还有你的份”。

奶奶把鱼拿回家就要熬汤,爷爷看到了问是从哪里来的,奶奶说是从哪里来的,爷爷问,有谁看到没,奶奶说谁谁看到了,还叫我别声张。“那这鱼有他的份,你劈头砍”,爷爷说。劈头砍,这半条鱼做成了一碗汤,爷爷边喝边说是仙味啊,要奶奶尝尝,奶奶说她一口也没有喝,她觉得这鱼是龙王赶上来救爷爷命的,要不然寒冬腊月的鱼早就钻泥巴了,怎么会蹦出来。

孝子感动天和地,奶奶说。

“爷爷是孝子吗”我问,“怎么不是”奶奶说,“那时候家里还困难,你爷把我妈接过来住,每顿饭都是先给她盛到手里,她不先动筷子,谁都不能动,我妈是个斋工,你爷从来不用沾有猪油的筷子夹菜给他。他跟我几十年吵架斗嘴的也有,但是从来没有骂我一声‘妈’。”

2

算命的说爷爷命中带着三重煞气,连鬼也不怕,鬼倒怕他,我们家里父辈孙辈也都怕他,除了我。似乎我跟我爷爷是天生相克,八字相冲的。

有一年正月十五,我做了一道草鱼炖豆腐,因为老家习惯用白萝卜炖鱼,几乎没有人会用豆腐炖鱼,我心里正为自己的新创意沾沾自喜时,爷爷却怪我瞎捯饬,鱼跟豆腐怎么能放一起,鱼还煎的糊藕了。

我被泼了冷水,心里很不高兴,心想着就你知道多,我说“怎么不可以,我妈就这样做的”,他越说不可以,我虽然自己心里产生动摇,但是越跟他斗嘴,越说越生气,气急败坏,恼羞成怒,我把碗“咣当”一声摔倒灶台上,拔腿就跑,把房门“澎”地一声关上,我就是故意气他的,我爷听见我摔门,拿着棍子就要来打我“小鬼女子还成精了,你老头儿我都管的,你我还管不了了”。

小时候大家都好踢沙包,别的女孩儿都有一个沙包就我没有,我自己把装沙包的李子都准备好了,要奶奶给我做个沙包,奶奶不会做,年纪大了,眼睛不好使,线也穿不进针孔,要我自己做,我自己做了半天也没有做好,又气又急,气我奶奶不会做,气我自己也不会做,我坐在长板凳上自己给自己较劲,又哭又闹地要个沙包。

我爷看见了威胁我说,“再不去上学你试试”,我心想试试就试试,就赖在地上偏不去。爷爷气的顺手撇了一个细条子要抽我,一抽我一跑,一抽一跑,跟打游击一样,把我撵到面山上,我眼看着实在没辙了,只好揣着一肚子的气去上学了。

我家里有自己的鱼塘,爷爷没事的时候都会带着草帽挥着竹竿,赶鱼进网。鱼,是爷爷用来酬情的东西,谁家给了我们咸鸭蛋或者是糍粑,爷爷都会用鱼来酬别人的情。我每次放假回家,他也会扛着小渔船,拖着竹竿,给我下点鱼吃。我常常跟他说我不爱吃鱼,叫他别折腾,那时候我以为我自己真的不爱吃鱼。

上大学离开家后,我才发现我吃炸鱼,干锅鱼,烤鱼,水煮鱼・・・・・・,原来我为了反抗他,欺骗了自己。

我一直觉得他在家里就是霸权和强权的存在,我要反抗霸权主义强权思想。

3

渐渐地爷爷不会动不动就喊着打我了。

我从小就知道爷爷奶奶年纪大,凡事都尽量自己干。做饭够不着灶台都是自己搭个小板凳,但是高中时候车站离家太远,来回搬运行李是件让我很发愁的事。

有次爷爷要去集市说要帮我把行李挑一程,我以前很怨他没有能力照顾我,但是那一次,爷爷挑着并不太重的行李,中间歇了几次,开始自己感叹自己老了不中用了的时候,我很心疼他,很惭愧,第一次觉得自己太弱小。

后来我去上大学,他已经八十多了,走的时候跟他说我在开封上学,他竟然记得,回家时候他问我有没有去过包公府,我轻飘飘地说“有呀,但是我没有去过”在我的印象里我们一向没有什么好聊的,即便是上了大学依旧是。但是他总是逢人就说开封是个好地方,宋朝的都城,包拯在那里做开封府尹。我知道包拯在爷爷的心中那就是一个志向。

爷爷老了耳朵越来越不好使,别人在一旁谈话,他就眼睛看着远方若有所思,偶尔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一句,别人费力地跟他讲,他眯着眼睛费力地去听,听完又没有什么可聊的了。所以别人聊天的时候,他默默地去床头拿自己的收音机听单田芳。

我想他生命里一定有一部分幸福是源于单田芳的。他会把单田芳讲的小说都当成真的历史,与他的老伙计一起津津乐道。他相信奸臣恶霸会遭天谴,相信善恶终有报,这也成了他性格里浓重的一面。我后来想想,可能在他重听的时候,单田芳也是他掩饰自己痛苦与孤独的工具。

爷爷的身体不知道是才能够什么时候开始变差的,或许是年轻时候太贫瘠了,老了之后他特别嗜油,猪油。

每次我做饭的时候,他就在旁边说我,“多放点油,你这么俭省干啥,又不是没有。”我说“我不是俭省,我跟你说不通。”

其实我知道,他身体没有底子,就像是一个漏斗,吃的不少,但是收不住。他每顿饭不离肉,人参、鹿茸、冬虫夏草也都吃过,但是依然瘦成一把骨头。

常年里没有几天不生病的,一生病,医生就来给他输液,下了半瓶要是还没有起效,他自己把针头拔了,开始骂医生“这一个个看病的,本事没有,手抓子倒是长得很,要钱不少,就是不干正事,光给我输这白水。”

奶奶说人到了要走的时候,有的开始丢恨头儿,有的开始丢爱头儿。丢爱头的人,以前一辈子对谁都不好,不合群,老了对谁都亲。丢恨头儿的,要把身边的人得罪完。爷爷就是属于后者。

他不光得罪了医生,身边的人都快得罪完了。最近几年,因为年纪大了,他性情大变,坐下来就说别人的不是,见着不顺眼的就骂。他骂邻村那个拿电瓶打鱼的男的“害人精,把小鱼秧都打死了”,他说谁谁不厚道,借了一杆称还回来的时候没有秤砣了,再没有人是这样的小气鬼。

4

后来爷爷常常神志不清,总是只记得名字不认得人,还总是要回到农村老湾去,我们跟他说老家都没有人了,可他还是要回去,他说有人等着他回去赶集,他还要拿回放在谁谁那里的花篮。而那谁谁,他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,已经在前几年去世了。

爷爷八十八岁生日那天,亲人都来给他祝寿,到晚上吃饭时候大家去下馆子,他不去,他说“我也吃不多少,你们说什么我也听不见,晌午炖的有羊肉,我要在家吃羊肉”可是晚上大家吃完饭回来的时候,发现他不见了。

一家子人惊慌失措,报警,求助,哪里都找不见他。第二天中午一个派出所联系了我们。原来,爷爷吃完饭想出去走走,结果迷路了,找不回去,就在山上呆了一夜。第二天早上一个小伙子把他背下来了。回来后大家四处检查他的身体也也没有见着有什么大碍。

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件很稀奇的事,附近也没有山,爷爷身体那么差能走到哪里去,农历十月在山上度过一夜,肯定很冷,一晚上他是怎么样在他所谓的“山上”惊慌地寻找回家的路的。

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去年九月份,我在他床头站着,我奶奶问他“这是谁来了”,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“咦,燕子回了,燕子你咋没有上学”说着就要起来,我点点头连忙扶着让他躺下,想着他听不清,就跟我奶说说话。他隔了半晌又问我奶“你看,这燕子长变了,长高了么”,我站起来把鞋抬给他看说,哪里变了,我是穿了高跟鞋,他点头,“嗯”了一声,带着家长的权威。

奶奶说自己腰疼要我给她捶背,我就给她捶背,爷爷在床那头醒了,自言自语说“我这腰也疼地站不起来”。我转过去又帮他锤,锤一锤,抹点红花油,揉一揉。我看他全身都是皮和骨头,干干的,黄黄的,看起来像一具干尸,脸上也露出头颅的轮廓,眼睛眶大大的,下巴额大大的。

我回想着我小时候他的样子,突然就忍不住哭了。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相貌端正的美男子,要不然奶奶也不会几十里地离开自己富裕的家跟着他,要不然我们家里的男人也不会都相貌堂堂。

但是这时候,他却像是一具干尸,有些吓人,他自言自语说着,“你咋不怕我,他们来了都离得远远的,都不上跟前来,你倒不怕我。”我心想着:我从来都不怕你。

去年十月份听说他去世的消息,我很平静,感觉终于解脱了一样,回去他的葬礼上,我掀开蒙在他脸上的黄纸,他静静地像是睡着了的样子,跟我上一次见他时候一样。

可是回郑州后,我总是无缘无故就想起他来了,眼泪霎时就忍不住了。他在世的时候我不曾常常想着他,他故去后,我常常暗自追悔、热泪盈眶。

今年清明,他过世不到两百天,我该回去看看他。

有些人,你叛逆的时候他管着你,你反抗的时候他压着你,可是,你决定顺从的时候,他却走了。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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